主题
铸剑
吴越春秋记载,昔有铸剑师夫妇干将莫邪,为吴王铸剑,三年不成,王大怒,欲屠之。
莫邪以身赴炉,剑始双成,名之干将、莫邪。
沈璎璎,“大陆新武侠”女子武侠代表作家,与沧月并称“两生花”,与丽端、沧月合称“云荒三女神”。其文字翩若惊鸿,江湖绮丽诡谲。代表作品:《揽月妖姬》、《木兰花树》、《青崖白鹿记》等。
圆天阁主欧阳觅剑是个力求完美的人。当他结识了天下第一铸剑师蒋小池之后,想到的头桩大事,便是给他手下的十二位名剑每人铸一柄极品青锋,一是作为荣誉的表记,二是使“名剑”名副其实。
蒋小池微微颦眉:“要能配得上这十二位大侠——那阁主是要什么样的剑?”
“不敢求鱼肠、棠溪、龙泉,”欧阳觅剑道,“只按莫干山最好的规格去做就是了。”
“最好?”蒋小池笑道,“凡五百金一剑,须我的弟子动手,熔炼五五二十五日而成;凡五千金一剑,须我的师妹师弟们出手,熔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;凡五万金一剑,才是我自己来,选最精的矿石,择最古的窑口,沐浴斋戒,闭关守护,熔炼九九八十一日方成——但那并不是最好的剑。”
“你的意思并不是钱?”欧阳觅剑试探道,“是说最好的剑,需要更长的时间?”
“不,”蒋小池摇头道,“九九八十一日已是极限,玄铁炼得更久并无意义。只是顶级的剑不在金钱,不在时间,得来全凭机缘。我铸剑三十余年,那样的剑也就铸过四柄。”
“那又是为何?”
蒋小池笑了笑:“欧阳阁主,我们莫干山的故事,你总是听说过的吧?”
吴越春秋记载,昔有铸剑师夫妇干将莫邪,为吴王铸剑,三年不成,王大怒,欲屠之。莫邪以身赴炉,剑始双成,名之干将、莫邪。
这个掌故,武林中人自是耳熟能详。欧阳觅剑忖度蒋小池的意思,莫非她所说的顶级名剑,也是以人身炼成?
“确是如此。”蒋小池肃然道,“但我一则并无亲人可以牺牲——纵有我也不愿。二则是,此法终归太过残忍,铸剑师恐伤了自家阴骘,轻易不肯为之。”
欧阳觅剑了然,抚掌笑道:“这有何难?我教他们各自带了人来,便不干铸剑师的阴骘了。”
这话却也不错,蒋小池心想。对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剑客来说,捉个把活人为自己铸剑确乎是小菜一碟。
“如何?行个方便吧,剑师?”
“最多……一年一剑。”蒋小池道。
蒋小池原先以为那十二位名剑会依序而来,先来的许是最年长的随岸,许是最早成名排位第一的欧阳常山,许是眼下如日中天的袁葛。所以,当排位靠后亦不受欧阳觅剑青眼的名剑墨溶第一个登上莫干山时,她忍不住好奇地问起来。
“阁主说,一年一剑。谁先觅得料人,谁就先上莫干山。余下的人只好等明年了。”
“‘料人’这个词倒是很好。”蒋小池点头道。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张野心四溢的俊脸,心想欧阳觅剑果然好手段,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让下属竞争的机会。
墨溶带来的“料人”是一个瘫痪老人,全身只有一双浊如醪浆的眼珠子还能勉强转动,面容枯槁狰狞。
“用瘫子铸剑,不怕炼出来的剑钝得纸都切不开吗?”蒋小池笑道。
墨溶没想到这个,不觉道:“不是说重剑无锋,大巧不工吗?”
蒋小池笑笑不语,捻着老人的一绺灰发思忖半日,方道:“此人虽钝,身上却似深藏玄秘,带着些药气——莫非他是个药师?”
“蒋师傅好眼力。”墨溶笑容可掬道,“此人是隐匿多年的药王云残,他拐骗孤儿,修炼邪术,乃是心肠极毒的一个人。”
“你的易水寒铸剑也是第一流的良工。”蒋小池道,“用这老药师铸成剑,怕还不及它。就不想换个人吗?”
“就是他吧。”墨溶道,“我求的亦不是锋利。”
三月之后,墨溶得到了一柄曼荼罗剑,剑身纯黑,暗淡无光,掠过栀子花丛时,花瓣边缘顿时焦黑,蜷作了蚊香式的一团。
蒋小池皱眉道,“这么毒的剑,怕不是正人君子可以用的。”
墨溶道:“蒋师傅放心。此剑是个纪念物,我不用它伤人。”
这是八年前的事了。蒋小池仅见过墨溶那一次,便知道他决计不会遵守诺言。曼荼罗剑横扫天下三五年,最终还是被欧阳觅剑出面收拾了,墨溶的武功亦被废掉——或者欧阳阁主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纵容他的。
八年间,圆天阁的名剑们陆续造访,带来的料人都是他们的俘虏。继墨溶之后而来的是欧阳觅剑的族叔欧阳常山,带来的是称霸洞庭湖的水贼——“鲤鱼怪”李璆。欧阳常山鬓发半白,说是怎么也不能让小辈抢了先。第三年是和骢,第四年是顾西乡,第五年才是袁葛……蒋小池掐指一算,这第八个年头,应该是她为圆天阁铸最后一柄剑了,因为十二名剑中的某些人,在捉到料人之前就已殒命江湖,比如江枫和陆希潘。这些年圆天阁亦发生了一些变化,死了一些人,也出了些后起之秀,欧阳觅剑却不打算补足十二名剑。那么按当年约定的名单,蒋小池只需为最后一人——叫做许崇的剑客铸完最后一剑即可。
蒋小池耐心等待着许崇的到来。在此之前的每一年,剑客们的造访都未迟过端午。可是这年从春入冬,许崇一直未能出现,她的好奇心与日俱增,居然破天荒地搜集起他的资料来。
许崇,湖南永州人氏,年三十四,岭南平湖派鸳鸯剑第五代传人。
前些年,此人曾一人一骑,平定云贵拜月教余孽,也是个了得的高手,不过每次都未能赶在同门之前登上莫干山。近一两年他却无甚建树,莫不是斩杀不到料人了?想到此处,她竟心中一冷。
十二月初天气骤寒,蒋小池亲自带着师弟小沅去杭州采办年货,归来时赶上了一场小雪,正狼狈于泥泞中,却见寨门前伫立着一个油笠羽蓑的高大男人,全身蒙着一层薄雪。冰霜凝结的长眉下,一双眼睛明锐有神,透着历历红丝。
蒋小池与他目光相撞,心中突地一跳。
那人抱拳道:“在下圆天阁许崇,见过蒋剑师。”
寨门前伫立着一个油笠羽蓑的高大男人,全身蒙着一层薄雪。
冰霜凝结的长眉下,一双眼睛明锐有神,透着历历红丝。
一边寒暄叙礼,一边进门避雪,一边蒋小池就悄悄打量着他扛进门来的那个大麻袋。琢磨“料人”的来历,亦是她的一大乐趣。何况,这个不是被麻翻便是被打晕的料人在雪地里躺了这么久,没准儿已经冻死了。
许崇见她好奇,迟疑着道:“一定要打开查看吗?”
蒋小池笑道:“从前有些难以制服的料人——比如宋填海带来的那个走火入魔的老喇嘛,疯狂又野蛮,闹得我的铸剑鼎都差点被他掀翻了,最后只能蒙上袋子捆成一团扔进去了事。不过那样炼出来的剑,剑身上便落下些可笑的纹理。不信你去瞧瞧宋填海那柄‘雪山精卫’,本来要给他做鸟羽纹,却成了麻布纹和绳纹。”见他似不为所动,又道,“而且,这料人在袋子里闷了许久,若是已死就不好了。尸体入炉的效果可远远不如活人。我给周武威铸剑那年,本来先到的是袁葛。只因袁葛带来的料人受伤太重,死在了路上。所以他就放弃了,两年后重新找了活人,我才给他铸成那柄‘艽野’剑。”
既这样说,许崇便解开了麻袋口的绳索,露出一对纤巧的云头履。
竟是个闺阁女子,蒋小池想,这倒是稀奇得紧。待要看看那女人的面目,许崇一脸不情不愿。蒋小池遂假意将手指搭在女子的足背上,诧道:“脉都没了,难道真的……”
许崇一听,显然比她还要焦急,立刻握住了女子的足踝。蒋小池往后一退,顺势掀开了麻袋,把手放在女人脖子上:“看看这里还有没有脉。”
许崇立刻明白了她的用心,青着脸扯下麻袋盖住女人。只这一瞥,蒋小池已然看清女人的面目,不觉心惊肉跳。
好在许崇终究是有求于她,不敢发作,只是沉默着。蒋小池暗暗深吸了一口气,方转过身来笑道:“还好,颈中脉搏尚有力,是个不错的料人。你可照顾好,别让她憋死了。”
许崇勉强一笑,无言以对。
这一晚蒋小池辗转许久不能入眠,索性披衣爬起来进了厨房。干果药材已经泡软了,她拿了一把小镊子慢慢地剥核桃上的软皮。蒋小沅听见动静追了过来:“师姐?”
蒋小池慢慢抬起头,露出一脸愁容:“这把剑铸不得啊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蒋小沅诧道。
蒋小池盯着师弟看了一会儿,道:“许崇武功极高,性情严峻,我可不敢惹他,只能推说腊月不能动火,拖过新年再说。”
“师姐想要我走一趟?”
“去江乡找欧阳觅剑。快马加鞭,二十天大概来得及。你只跟他说,许崇把程雁字带来了。”
蒋小沅苦着脸道:“这都快过年了,师姐还把我往外赶。天寒地冻的,今年的腊八粥我还没吃上呢。”
蒋小池抓起一把核桃塞入他嘴里:“你把差事办好了,腊八粥我给你留着。”想了想,又道,“不管见不见得到欧阳觅剑,除夕之前务必赶回来。”
喝完腊八粥,蒋小池开始度日如年。关于“腊月不开炉”的说法,许崇不是不起疑的,他把女人关在自己的屋子里,不让任何人看见。蒋小池留意厨房送去的每天两人份饭食,倒也都吃尽了,可见料人还活着,许崇甚至会拿出换下的女人衣物来要仆人们清洗。
他睡得很晚,房中蜡烛彻夜明亮,却毫无声息。这使得蒋小池一直找不到窥视的机会。新年临近,莫干山上杀鸡宰羊张灯结彩,许崇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。蒋小池觉得,对于即将到来的活人铸剑,他比自己还要紧张。
腊月二十九,蒋小沅终于回来了。不出蒋小池所料,他没有见到欧阳觅剑。
“袁葛跟我说,”少年弱弱道,“欧阳阁主闭关修炼了,要两个月才能出来。”
“放屁!”蒋小沅忍不住骂道,“都要过年了,他一个阁主不出来应酬,还要闭关?慢着,你见到袁葛了,那你有没有拿这事儿问过他?”
“……没有。师姐说过,此事机密。”
蒋小池叹了口气。小沅只有十七岁,不能怪他不够随机应变,何况他也不知道袁葛是程雁字的表兄。
不过,欧阳觅剑故意避而不见,至少给她透露出一些信息。蒋小池慢慢踱到院中,越琢磨越觉得圆天阁主心机深刻……
“太狠毒了啊!”她忍不住叫道。
话音刚落,眼前飘过一张阴恻恻的脸:“你是说我狠毒?”
蒋小池被许崇吓了一跳,火气愈发蒸腾而上:“对!说得就是你!用结发妻子铸剑,实在是太狠毒了!”
“结发妻子”四个字让许崇的脸红了一下,瞬间变得更加苍白,他哼哼冷笑着:“别人忌讳这事也就罢了,你莫干山蒋家是靠什么起家的?”
“莫邪以身铸剑是她自己情愿。”蒋小池梗着脖子道,“你家娘子愿意吗?她是被你麻翻了吧,不然你把她放出来,我问问她肯不肯往火炉里跳。若她自己肯,我决不拦着!”
许崇自不答应,却说:“你倒认得她。”
“当年的杭州第一美人花落永州许少侠。鸳鸯双剑,神仙眷属,就是我这山野村妇也听说过呢!”
蒋小池试图晓之以情,许崇果然亦似有所动,然而只是一瞬,他的怒火扬得更高:“什么杭州第一美人……根本就是第一淫妇!”
蒋小池张大了嘴——原来是情杀。
话既然说了出来,许崇一直沉重如铁的心肠,反而轻飘了起来,言语一泻千里:“我们曾约定永不分离。你说,永远是多远?一个月?一年?五年?我一直想知道,她和她的表兄,到底是什么时候……这样就能算出她答应过我的永远,到底是多远——可是,她竟连这都不肯告诉我。”
蒋小池默然片刻,道:“你多年奔波在外……”丈夫奔波在外也不是妻子出墙的理由,她想了想又道,“如果有几个孩子,夫人也许……”
许崇目中忽然爆起一阵精光,吓得蒋小池猛然收声。是啊,许崇夫妇结缡多年,为何一直膝下空虚?她忽然又想起,许崇早年为欧阳觅剑驱驰着南征北战,极是拼命不惜身的。据传,那次在云贵剿杀拜月教时,他一度被对方俘虏身受酷刑,双腿几乎废掉。那么……他……
这是男人们最不愿意面对的事,蒋小池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,立刻掉转话头道:“出了这种事情,你该找袁葛的麻烦才是,为何拿女人出气?钱塘程氏是什么人家,你杀了他家的千金,他们能放过你?欧阳阁主护得住你?”
“不是要拿她出气。”许崇摇着头道,“我是想,只有这样才能把她留在身边。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。”
蒋小池哑然。这人已经疯了。
“这柄剑,我要给它起个名字,叫做白头。”许崇道,“等你铸好白头剑,我就带着她远走高飞。程家不会知道她女儿的下落。就算知道了,他们也找不到我。欧阳觅剑……我也不指望……欧阳觅剑会庇护我。”
疯了的人劝不得,蒋小池思索了一会儿,道:“既如此,铸剑宜早不宜迟,过了除夕我们就开始吧。”
这一年除夕过得有些潦草。吃罢角子,蒋小池想起腊八时还剩了些干果,便搜了出来拿到厨房,文火细细地熬了起来。蒋小沅见了就笑:“我还以为师姐忘了呢。”
蒋小池白了他一眼:“不是给你吃的。”
铸剑并不是一件难事,配好矿石比例,调好熔炉火候,剩下的不过是慢慢数着日子罢了。将有血有肉的活人投入滚滚烈火之中,对于老铸剑师蒋小池来说,也不算一件太过困难的事——即使这次的情况有点特殊。
八年前,欧阳觅剑付了她很大一笔钱,二十万白银,远远超过十二柄剑的价格。靠这笔钱,这八年莫干山剑窑的规模不知不觉扩大了三倍。而她蒋小池的名望则因为十二名剑而扩大了十倍。这些都不是白给的。
欧阳觅剑不会做亏本生意。在蒋小池还没有悟过来时,他已经通过“一人铸一剑”的这个看似简单的约定,不仅刺激了手下人争着建功立业,一一消灭了圆天阁的对手,而且不知不觉中除掉了不太得用的下属,留下最听话的人。
而这一切,只是欧阳阁主在“江湖”这盘大棋之中,做的小小一个活眼。十二名剑,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十二位声名显赫的青年侠客,亦不过是他欧阳觅剑手中的兵刃而已,是打磨、是熔炼、是弃置,全凭他翻手为云覆手雨。她蒋小池也不过是被他利用了一把而已。
她本以为,身为江湖边缘人,只要乖乖地受这位武林领袖的利用,对她也没有坏处。然而,最后这一张诡异的订单,令她最后清醒过来——谁也不能置身事外。
受过重伤的许崇,无疑是欧阳觅剑的弃子。袁葛一向是欧阳觅剑的忠犬,他勾上程雁字,欧阳觅剑想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然而这样的事情闹将出来,于圆天阁、于他欧阳觅剑,面子上都是过不去的。
程家老爷子何等手段,把程雁字活活烧死在熔炉中,程家就是掘地三尺,也要把许崇找出来碎尸万段。而作为铸剑师的蒋小池,也难逃追究。袁葛和欧阳觅剑一定乐意襄助程家。这样一来,丑事遮过了,圆天阁和程家的关系更密切了。顺带着八年中得知太多秘密的蒋小池,也该吃点教训了。
九九八十一日过去,冰消雪融,春暖花开,莫干山下的溪流中有鸳鸯对对戏水。白头剑终于出炉了。
待那通红的铁条渐渐冷却,蒋小池将它携至溪边细细打磨,直到它现出冰雪般晶莹的光芒。
剑鞘恰好敛住剑身上哀戚刺目的雪光。蒋小池谨慎地捧起它,端然走入客舍中。
程雁字虽美人迟暮,犹有七分颜色。她在监禁中苦守三月之久,鬓边竟然隐隐现出了点点星霜,正应了此剑“白头”之名。
“你带着他下山吧。”铸剑师说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程雁字嘶声道。
蒋小池说出来的话却极为温婉:“他说……他没有别的办法留在你身边。他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。”
“许郎!”泪水夺眶而出,她一把夺过“白头剑”,紧紧捂在怀中。
美人的泪水令铸剑师亦不免心生怅然。“永远在一起”,大约成了她的魔咒,即使施咒者是被她背弃的人。当许崇毒发晕厥之时,一边将剩下的半碗腊八粥掷到她裙上,一边却凄然道:“这样也好……也好。”那时她也有同样的怅然。这种怅然,使得她相信自己的处置是恰如其分的。
蒋小池望着她踉踉跄跄下山的背影,喃喃自语道:“我倒要看看,这下子欧阳觅剑该怎么办。”
===========End===========